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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拾趣

1998-01-31 来源:光明日报 杨 义 我有话说

西方自60年代兴起叙事学,打破神话、史诗、悲剧、罗曼司和小说的界限,超文体地探索人类的智慧和形式。据称,近20余年来西方文论许多值得注意的进展,均与此门学问相关。而成为学问之学问的,是他们对叙事时间的关注。

这也难怪。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从战国时代的“三家分晋”写到公元十世纪的“五代归宋”,囊括了1300余年间的历史变迁,有所谓“网罗宏富,体大思精”的声誉。但我们读这部大书的时候,感受到历史时间在其字里行间的流泻,往往动静不一,有时似激流,有时如深潭。战国的某一年,它只写了三个字:“魏伐宋”。唐初的“玄武门之变”,秦王李世民诛杀建成、元吉只是4天,却写了3300多字,占了半卷。两则文字中叙事时间流动速度,相差近10万倍。

说书人有句古老的口头禅: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。这里的“有”,既是世间有事,也是心中有感。家喻户晓的《三国演义》,第一回用了900字,就从汉桓帝写到黄巾起义,历时37年。三顾茅庐加上赤壁之战,总共不过一年光景,却写了整整17回。诸葛亮到东吴舌战群儒,说服孙权联刘抗曹,竟然一日时间占了一回。如果全部《三国演义》都按这个时间速度来写,就不是120回可以了事,得写上38000回,足足摆满半座书库。也就是说,所谓“有话则长”不光是多费些口舌笔墨而已,它在叙事时间流动迟缓之处,意味着作者对事态发展的严重关注,包含着一种由历史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对比而构成的艺术哲学。时间问题对于叙事学之重要性,于此也可见一斑了。

可是不谈时间也就罢了,一谈时间,就不能不令人想到中西时间表达顺序的差异———西方:日、月、年;东方:年、月、日。人类的脑筋怎么啦?为什么东西方讲时间倒了个?这早已习以为常,但习以为常的顺序却蕴着深刻的文化意义。在甲骨文时代,中国通行甲子记日,先记日,次记月,有时也用“祀”字代表年,放在后面,时间表达的顺序与英语同。那时候也有“年”字,是“人”的头上顶着一捆“禾”,表示年成。到了西周的青铜器铭文,人们似乎对月圆月缺特别留意,创造了“既生霸(魄)”、“既死霸”一类怪名词来记录月象的变化。时间记录的顺序也发生了变化,先记月,再记日,然后用“祀”字记年,顺序如同美国英语。如此延续了两三个世纪,才出现了祀(年)、月、日的记时顺序。至于《春秋经》和《左传》,年、月、日的时序已成定制,而且春夏秋冬四时的区分已经分明,以后就这么延续下来而成为“中国模式”了。

那么,形成这种“中国模式”的关键何在?细心读《左传》的人大概会发现,该书在鲁僖公五年(公元前654年)正月辛亥,以及鲁昭公二十年(公元前521年)二月己丑两次记载“日南至”(冬至)。由于以太阳运转周期确定冬至点,就可以在这133年中推算出49个闰月,加以约分,就得出所谓“十九年七闰法”。有了如此精确的闰月法,就可以使阴阳合历。不然,以月亮转一周为一月,十二月为一年,过了十几年就会春夏秋冬倒转过来。只有阴阳合历了,才能以明晰的“年”的概念去统率月和日。

这种情形大概发生在周共和元年,即公元前841年。因为《史记·十二诸侯年表》是从这年开始的,此前的历史记年是相对模糊的,此后就历历在目了。《尚书·尧典》记载尧帝派羲仲、羲叔、和仲、和叔四人,依照日月星辰的运行方位,确定春分、夏至、秋分、冬至,一年366天,以闰月定四时。这不可能是尧的时代的作品,很可能是西周时期阴阳合历的神圣化的记录。因为羲和是传说中的日神御者,他分身为四,和尧帝共构了一个历史化的神话。随之《尚书·洪范》有“岁月日时无易,百谷用成”的话,所谓“五纪”也是“一曰岁,二曰月,三曰日,四曰星辰,五曰历数”,意味着“年———月———日”的记时顺序已成定制了。

定制之定,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时间观念和中国叙事作品的时间操作。中国的年、月、日时间顺序,以年统月、以月统日,是统合性时间观念;不同于西方日、月、年时间顺序,积日成月、积月成年,是分析性时间观念。统合的结果,是把天体的物质运动的顺序性和延续性,连同历史运动、人的思维运动的顺序性和延续性,以时间刻度的形式统合在一起了。叙事作品便以时间的统合性,展示着社会人事的断续、升降、进退、盛衰和荣辱,即《史记》之所谓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,也即《资治通鉴》之“监前世之兴衰,考当今之得失”。读西方作品,包括史诗和小说,往往从一人一事一景写起;中国作品则不然,神话小说和历史小说往往从盘古开天辟地、女娲炼石补天、夏商周历朝写起,然后才在具体的历史年代上定位。连一篇不及万字的话本小说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,写一个用钱买了太学生身份的纨子弟与至情妓女的爱情悲剧,也从明朝洪武开国写到第十一代天子万历皇帝,才作具体的时空定位。

时间观念所引起的第一关注点的差异,使西方作品盛行倒叙,中国作品长于预叙。因为你从一人一事一景写起,必然要用倒叙的方法把时间回转过去,交代人物事件的前因后果。同时,西方时间观念的累积性和分析性,也便于拆装组合。中国叙事作品既然从深远宏大的时间结构落笔,它落笔之先就对天人之道有所体验,也就为预叙、或者预言性叙事准备了心理定势。比如《红楼梦》从无才补天的石头幻形入世后的字迹写起,似乎把结局当开端,来了一个彻底的大倒叙;但它很快就让人物梦入太虚幻境,对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作了一个总揽全局的预言性安排。中国以年统月、以月统日的统合性时间观念,对于叙事作品的结构简直是普为渗透,无所不及的,有心的读者以这种眼光去解读其中奥秘,当能获得无限的智慧喜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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